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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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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功名富费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一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打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了是市面亡的橱窗,出现厂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佯,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逼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你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泄,更凶:“‘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订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这—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理,失去常性:“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反顾。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玻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噩梦中惊醒,狞厉一叫:“——小楼!”
  他楼着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调。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在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倔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个不识抢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土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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