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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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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喜欢这茶,毋宁说喜欢这店和喝茶的悠闲心情。
                 
  青瓷、五彩
                 
  我对中国古文物没有研究。不过如果一定要提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也可一口讲得出来。
  最喜欢青花瓷。明清时期的。因为第一,我爱“青花”这两个字和这两种色:洁白的瓷胎、青蓝的花纹。第二,大部分的青花瓷,上面都是缠枝。“缠枝”,不管所缠者是牡丹、葡萄、或者莲花……都有不知来龙去脉,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感觉,甚至感情。
  最不喜欢三彩陶器,特别是那些俑。秦始皇兵马俑已够可怖了,唐三彩陶俑更加粗陋阴森。那些色彩,都呈浅黄、赭黄、哑绿。不是镇墓兽,便是男女俑。唐代仕女宫娥,微胖的委婉的,一个曲意逢迎的舞姿定格,瞪着失神的眼睛,浑身有泥土、腐败、妖异、死不瞑目之感。三彩陶器全是死者生前的宠物、宠仆、宠妻、宠妾……,被仿制了作为殉葬者的替身,此等“冥器”,越看越怕,夜里会得发噩梦的。送给我都不要。 

    

 香蕉的尸斑 
                                  
  新鲜运到的香蕉,像只巨梳,颜色亮黄,肉体坚实,其实最不好吃,因为不够香,而且有点涩。 “有'雀斑'的香蕉才好吃呢!”这是会家子选择。
  这样说有点俏皮,但较正确,或较恐怖的说法: ——那些出现在香蕉身上的,应该是“尸斑”。
  专家告诉我们,人死后,身体机能停止运作,血管会渐爆裂,血水渗出皮肤,形成褐色斑点。死去时间越长,尸斑出得越多。但肌肉受压的部份,不会呈现尸斑,如仰卧而死,斑点便在身前;俯伏,则在背后。验尸官据此可以推断尸体的死因,死亡时间,和曾否被人移动过,协助破案。
  说回水果吧。
  每一个水果,脱离了枝干,初期仍是顽强支撑着,如搭架子,但它们巳经一天一天步向腐烂了。人们买下水果,嫌生,搁在一旁暂且不吃,为了等待它们“成熟”。在变坏之前一刻,水果迸发生命的余晖,那个时候最熟,最甜,最香,肉有点软,斑点微现,又未走下坡。我们吃水果,实在是吃它们最后的灿烂,也是一不归路。
  香蕉,木瓜,蜜瓜,菠萝,西柚,李子,啤梨,桃子……,都适合购买后一两天吃,不要太急。牛油果也是,不过它不比香蕉,雀斑会光明正大地显示,它脸色比较深沉,看不出端倪。
  各位,希望不影响你们吃香蕉的心情。 ——但现实是这样的悲哀。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 )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缘份惊心 
                 
  火车在武汉站启动,轰隆轰隆地朝北驶去。一日一夜之後,便是袁竹林婆婆苦候了三十八年,以为此生也圆不了的一个梦。
  她装作很平静地在窗前看风景。但我知道她十分忐忑、紧张、患得患失。没睡过觉,不停地看表,这是无意识的。手上特地戴了个金镶玉的指环。金是沙金玉是塑料,才五块钱。——指环是假的,但,她将会与最心爱的男人重逢了,疑幻疑真。
                 
  她的手总是紧握成拳。
                 
  七十七岁的袁婆婆,是勇敢地挺身而出向日本政府索偿,讨回公道的「慰安妇」。日军侵华期间,超过二十万的中国妇女受尽蹂躏,但苟活到今天,又肯站出来控诉的,只有八个。
                 
  袁在十八岁那年被骗被迫在鄂城慰安所当上军妓,每日接客十多至二、三十人,月经来时也不能停。不但常遭毒打,还被鬼子用药水灌入阴道堕胎,从此失去生育能力。「慰安妇」的屈辱,改变了她一生。日後还受批斗,下放北大荒。为生活,她跟过好多男人,晚年却一个孤人在武汉生活。——而她一生最喜欢的,是自六一别後音讯全无的廖奎。
                 
  去年九月我访问时,她哭诉最後心愿是寻找廖奎。这很渺茫。但「一念」之间,我不忍拒绝。还是尽一分力,不放弃万分之一的机会。帮她找。
                 
  半年後,中国十二亿人中,竟有他的消息!
                 
  寻人的过程太复杂了。……最後,谢谢黑龙江很多很多很多人的帮忙,经广播、报刊、省委各部门、国际互联网络、农垦局……总之,是热心的陌生人多番努力,发放消息,是供线索,并且把大量回应筛选。——他们有办法翻转了北大荒来找一个人,但,这个人原来不在密山,不在佳木斯、牡丹江、嫩江。他已离开黑龙江!
                 
  九二年,廖奎移徙到山东。
                 
  当黑龙江「信息港」负责人留言在我电讯箱时,我已开始了一个新project,且人在西北做research。
                 
  几乎没加考虑,我丢下工作,马上回港。用了三天时间安排好一切,阅读地图,然後飞武汉,把袁婆婆送到山东一个唤「淄博」的城市,我作梦也没想过会到(初听还不会写)的地方。所以,我也很忐忑。又患了重感冒,夜夜睡不好。
                 
  同去的还有小毛(隐名),是袁廿四岁时抱养的贫家女婴。小毛已五十三岁了,作为一个「慰安妇」和「劳改犯」的女儿,她吃了不少苦头。受尽白眼打骂欺凌。别人有苦可以吐,她是有苦说不出。小毛远嫁广东,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那是另一个故事。)
                 
  这回,她非要赶来同廖奎见一面。
                 
  她说:「我从没完整的「家」,母亲所有男人之中,我最爱的,是廖奎。见了,我一定会喊他一声「爸爸」!」
                 
  我对廖奎更好奇了。只是凭一个名字(最初还因婆婆不识字,说成是「葵花向太阳」的「葵」),寻找了他六个月。
                 
  同他通电话,他在那头哽咽,哭了。
                 
  为什麽竟然可以找到?黑龙江方面说,终於得到一个尹秀梅女士工作单位的地址,经过追查,接电话的女士茫无头绪,不明所以。她把丈夫自制药厂找来,也不知「袁竹林」是谁?回到母亲的家,问「廖叔」。老头忽地激动惊呼:
                 
  「这是我老婆!」
                 
  这家人都怔住了。……
                 
  ——我已告诉袁婆婆,廖奎的近况。
                 
  (一)他的腿在文革时已残废了。
                 
  (二)在九二年,一位同情他伤残老弱的老婆婆照顾,有点感情,二人结婚,相依为命。秀梅是他继女。山东籍女婿非常巧合地,唤刘奎。——那是说,他有家了。……
                 
  袁竹林沉默了。
                 
  颠簸车程中,小毛给我和沿途录影纪录的小黑谈北大荒的往事,冰雪中的惨况。她保存廖奎的旧物。
                 
  在他们分别的那阵,廖奎托人到学校送给十五岁小姑娘一张木箱钉成的小书桌、一张底片、和辛苦积存的十块钱。
                 
  小毛把照片拿出来。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年青英伟的廖奎。——他在解放前,是国民党警察局刑警大队的警长。正如袁回忆:「他非常有志气。人长得好,有一米七。他说话从不带他妈的。有文化,有气派,没做过坏事,被送到北大荒,这是冤啊!……」
                 
  他爱上了一个「慰安妇」。世俗人嫌她「脏」,也瞧不起。廖奎骂走下流轻薄的男人,尊重她,把她看作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历尽沧桑的袁竹林,只把廖深埋在记忆中。她没有他的照片,——反而,是养珍藏了一帧?她问:「他送你东西怎麽我不知道?…」
                 
  小毛说:「你们离婚那会儿——」
                 
  「我们没有离婚!」袁竹林忽然很激动:「我从来没签过离婚书!不是我们要分的,是环境逼着,活活拆散的!」
                 
  我从没见过她那麽动气:「我们没有离婚!」
                 
  没离,以後数次的婚又怎麽结呢?
                 
  她失控了。转脸向着窗外逝如闪电的夜色,望尽天涯路。
                 
  但火车无情。木然地,在清晨八点半,停在淄博站。
                 
  淄博地处山东中偏北,春秋战国时为「齐」国地。但它在一九五五年才开发。是个工业城市。基本上颇为贫乏、落後。人民生活俭朴。
                 
  壮健纯良的山东姑娘秀梅来接车道:「不知廖叔起来没有?——他十几天都没睡。以为你们昨天来,搬张小凳坐在门外巷口等了一整天。盼到日落。」
                 
  到她母亲家门,是小巷贫宅。四下是补鞋摊子、布摊子、吃食摊子、照相馆,还有卖烤白薯的。六十六岁的姜春兰婆婆在门口相迎,她笑容有点苦涩,脸上是皱褶风霜。连忙喊袁婆婆「大姊」。——她是廖奎相依为命的老伴!不知如何,我这局外人,心头一酸……
                 
  到了房间,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看得出,盖的被子是新换的,用光鲜的脸来迎接故旧的人。绣了一朵牡丹。蝶恋花。
                 
  廖奎半睡半醒中,一睁开惺忪双目,赫然见到一个女人。背光的影,老了、胖了、迟缓了。恍如隔世,看不真切。
                 
  他急忙爬起来,挣扎倒下又撑着身子。起跌好几次……。
                 
  小毛仆倒在他身上。凄厉地大喊一声:「爸爸!」
                 
  廖奎本来还是勉强僵笑着,忽地恸哭起来。二人本以为对方已经死了。袁竹林硬撑了一个早上的平静,也不管用。道:「哭什麽东西呢?有什麽好哭呢?」
                 
  话还未了,她便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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