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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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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得了,他这样辱骂过她:〃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是吗?他曾经在很久之前,如此竭尽所能地抑正自己吗?
  单玉莲嘴角掠过嘲弄。
  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压抑意马心猿?男人都是兽。她星眸半张,腻着他,看透他:
  〃你何必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怕么?〃
  像等待了很久,数不尽的岁月,制度和主义,伦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她。一脚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紧张。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在他口中挑挞地蠕动。最迷糊之际,一切都惊心动魄。
  车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来。一辆货车,狂响着号,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对方也避得艰险,惨烈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
  生死关头,神推鬼使,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忽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火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能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量把他拨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
  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
  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凛冽她吹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
  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润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土高〃。
  〃唉!〃
  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姻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支五局花接,四围下山钢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伤着一封丹书。一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进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入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氯氟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
  听一派民管湾话,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小姐,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烦乱地道: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辟。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 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到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胡春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褡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 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微鳗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 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挑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摔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
  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
  〃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
  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
  〃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
  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超越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续高底,便是红经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写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
  〃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
  妻妾?
  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她笑:
  〃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
  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浪地:
  〃娘子,有礼!〃
  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荡。——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
  SIMON便把长链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
  〃二十二时。〃
  手一松,长链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只一捏便跟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边吹口气,暖的、荒淫的。轮到他腻着声问:
  〃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几号鞋?四号?三号?〃
  〃不知道!〃
  〃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衅:〃你怕么?〃
  单玉莲把那腥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伟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陷,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握?
  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土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样,这个男人选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分,先拔头等,傲视同群。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造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用的家具是酸技,椅子是花梨木。厅中挂了古画,接近春宫图。几案上摆放一块木曾雕琢的噗,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落地穿衣镜,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看不请金笔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摊坐于鸦片烟床上。油气已攻心。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的。
  一切都是孽。
  只见一地都是杂乱的古画:工笔仕女图,还有设计图样,〃十二妖孽一九八九〃这几个字,分别用小篆、草书和美术字写就。应征的美女照片,纷纷呈现着色笑,当中也有刚才所见的几个模特儿。
  她只好很无聊地开始: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选妃的。〃他促狭地眯眯眼睛:〃选最美的十二金钗,拍年历。〃
  这个女人!
  她肯来了,如今又尽在做些社交活动,正经话题,顾左右言他。真好笑,简直与时代脱节,惺惺作态。
  他不理她。径自打开一个百子柜,那是中药店常见的柜,一格一格。其中某个小小的棺材型抽屉,放着内绘鼻烟壶。他用力地吸了一点可卡因。然后又在某一格,取出十粒海马多鞭丸——那是中国秘药,不过货只在日本买得到。
  〃哪十二个?〃
  他逗她:
  〃妲己、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潘金莲、武则天……通通都是名女人。〃
  单玉莲一听:
  〃这些都是'四旧'。怎么没有个叫林黛玉的?〃
  〃哦,林黛玉是VIRGIN(处女),不入围。做得中国名女人,个个都有点功力啦。 要淫,但不能贱。矜贵得来够姣,姣得来不可以太CHEAP(便宜)!--要做吗?〃
  单玉莲才一转过身来,他已经贴紧她了。因为贴得紧,所以他的坚挺令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的身子马上被拥倒于鸦片烟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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