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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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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难道晚报上已经登出来了吗?——什么,究竟怎么样会得弄到如此地步的?
  ——哦,太危险了。我早已说他胆子太大,这种投机事业是不容易做的。——什么?——正是为此,我觉得冷静极了。——你吃过夜饭吗?——那么我们一同去吃夜饭好不好?——我在麦瑞罗等你。我好久不到麦瑞罗了。——嗯?现在,我换了衣裳就走,——一定要来的呀。……
  素雯伶俐地溜下了软榻,锦垫子和牟莎都被遗弃在地板上了。垂在天花板上的磨砂玻璃灯一亮,一个改变了式样的房间里充满着的新鲜的气息颤震地流动起来。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一堆白色的丝滑落在素雯的脚下。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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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 
                 
  我遵从了医生的叮嘱,在三个星期之后,才到宝隆医院的四百三十七号病房中去探望我的朋友卞士明。在这三个星期之中,我每天都打电话去问那德国医生烈希德,究竟我的朋友患了什么急症,可是烈希德博士除了以拙劣的英语回答说他是因为受了过度的恐怖而神经错乱之外,一点也说不出所以然。我的妻曾经有一天便道去探望他,那时他正在说呓语,病房里的两个女护士都不容许她凑近去听。据她们说,我的朋友大概是在恋爱上受了什么刺激,因为他大多数的呓语都只是那句“可怕的女人,这怪女人,你不要走过来!”说时总是伸着两手,演着撑拒的样子,其他的话便又是很没有伦次的了。
  但是我对于这说数很怀疑,因为我晓得我的朋友以前并不曾有过什么恋爱的葛藤,他是个天真的中年人,他每天不是在写字间办公,便一定是在运动场里打球或击剑,他有强健的体力,也有壮健的灵魂,他常常诽笑人家的失恋的悲哀,也诽笑人家的痴情,即使他与女人有关系,他决不会因恋爱而神经错乱的。
  况且,我更猜想不出来,我的表妹到了上海才只有四天,虽则去年曾经见过他一面,但他们二人中间可并不曾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得在他的神经上起这样可怖的作用?怪!这真是怪事,我很后悔当初给他们介绍了。
  我站住在四百三十七号病房门前,白色的墙和白色的门使我觉到一种恐怖。这似乎应当是黑色才不错,但医院中的白色——非但是这墙和门,凡一切的床,被褥,器皿,解剖台,却都使我好似走进了丧事人家去的那样,感动了紧张的情绪,连呼吸都屏窒起来。我掏出手帕,幸亏这手帕上有蓝色的格子,它使我稍微舒缓了一下。然后我弯曲了中指节,轻轻地扣着房门。我不知这扇门开了之后,我将看见怎样的景象。
  门好像自动的地移开了一条缝,我先看见两点黑的眼睛,随即又看见一个可爱的朱唇,这是一个美丽的女护士的一条脸。我说一条,是的,在门框与门边缘中间,但这已是很不容易看出来的了。后面是白的墙,上面是白的帽子,而她又生着一个同样娇白的脸。如果不是距离得很近,我一定会以为是白茶巾上遗留着两颗龙眼核和一枚小菱角的。
  我们像一对幽会的情人似地低声谈话。
  ——卞先生好了些吗?
  ——好了,快好了。
  ——现在呢,醒着吗?
  她摇摇头。
  ——我可以进来看看他吗?
  她点着头,把门开得足够让我进去。当我第一步跨进去的时候,她对我摇着手,示意我不要高声,随即就把门关上了。
  但我并不需要像做小偷一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我的朋友的乱发蓬松的头已经在转动了。他旋过脸来,嘴唇翕张了一下,眼睛睁开了。我恰巧走到他床边。他的眼光从我的腿上升起来,与我下垂的眼光相接触了。他凝神了一刻儿,喉间微微地呻吟了一个声音,向我点点头。随即又努力地从棉被下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但我觉得他显然已消失掉从前的握力了。——老卞,你认识我吗?你好了吗?他虽然笑点着头,但我总怀疑他还有些狂气。我再重复问:——你认识我吗?
  出于我意外的,他像健康的时候一样地对我朗笑着,推动着棉被,很敏捷地坐了起来。当一个女护士给他垫枕头,另一个女护士递一杯牛乳给他的时候,他说:——怎么,老施,难道你以为我已经发疯了吗?我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我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了。——你真的好了。我就安心了。我至今还不晓得你生了什么急病。你那天从我表妹身上看见了什么,会得那样地惊叫起来的?你觉得你自己昏倒在地上吗?
  听了我的发问,我的朋友对我又凝看了一眼,饮了一大口牛乳,对两个女护士道:——请你们暂时退出几分钟,我会得揿铃的。两个女护士呈着疑虑的神情退出去之后,我的朋友命我坐在床边上,将牛乳杯放下在床头的小桌上,略微思忖了一刻儿,就严重地说。——这是一桩可怕的事件,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的。但是,如果不对你说了,也许我不久真会得疯狂了,你知道我最近曾做了什么事情?……我告诉你,我完全告诉你:“你知道,我是为了祖母的葬事而到杭州去的。坟做在留下镇里的小华山脚下。我就住在坟亲的家里,那地名叫做杨家牌楼。做坟的事情,自从破穴到看结顶,一直忙了半个月。但我并不觉得住在乡下的厌烦。那地方实在是很好的隐居处。我的坟亲是住在一个山兜里,一排有五家,而他的屋子是靠东的最后一所,门前有繁茂的竹林,旁边有深沉的古潭,而屋后的清溪,它的昼夜不断的琮流水声,更是我莫大的娱乐。
  葬事完了之后,我还不想走。我特地写信到上海来继续告十天假,我想趁此在乡下再休养一会儿,游山玩水,也是难得的机会。我又从西湖图书馆里去借了许多关于这地方的掌故书来看。从松木场到留下镇,这十八里西溪沿岸,是尽有着许多幽幻奇秘的胜迹足够我们搜寻的。竹林里的落日,山顶上的朝阳,雨天峰峦间迷漫着的烟云,水边的乌桕子和芦花,镇上清晨的鱼市,薄暮时空山里的樵人互相呼唤的声音,月下的清溪白石,黑夜里远山上的野烧,啊,你没有到过那里,你不会想像得出那里的美景来的。
  但是,我怎么想得到我会在那里逢着这样祸事的呢!一天,我雇了一只小箬篷船到交芦庵去玩,你乘过那样的小船吗?很有趣,你总读过杜甫的诗“春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所谓野航,一定就是这种船了。一个中年妇人替我划着船,从纷歧的小港中穿进去,好久才到那四面皆水,无陆路可通的古庵。这是我看了《西溪志》和其他的书才知道的一个名胜,因为那里可以凭栏看芦雁,又可以从寺僧什袭珍藏的箱箧中看到唐寅倪云林诸人的画本,于是才决定这次游程的。
  我的小船才划到那古庵门前的石岸下,有一艘同样的小船恰在开行。我们的船舷彼此擦过。我从篷窗里看到那只船的后舱,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就是看见了这个,于是当夜就闯祸了,怪!真的怪透了。我一瞥眼看见了一个浑身白色的女人。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这并不是什么希罕的事,况且那时候我的精神状态正如我的肉体一样地健全,我明知她也不过是一个别处来的游人,一个妓女之类的妖淫女人,在上海,这种女人我每天会看见几百个,我的脑子里从来不会替她们留印象的。但是,这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从这一瞥眼间开始,一个闪着明亮的白光的影子永远地舞动在我眼前,正如我眼镜片上的一粒头垢。
  我看唐寅的画,在落叶的树木背后,窥见一角寺楼,而寺楼中有着那白光之衣的女人。我看倪云林的画,在小山竹树间,看见那白光之衣的女人,在做着日暮倚修竹的姿态,我又连接着看许多画,每一幅上,都有这妖媚的女人。在渔翁的草舍中,在花朵的蕊里,在高山上,甚至在瀑布中都有这女人在舍身而下的。在那时虽然有点吃惊,但我还只归咎于我的邪念,我承认我在那一瞥眼间,确然曾有过一点狎亵的思想,因为一个女人蜷身斜倚在芦篷的小艇中的姿态,是有着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娇佚。我虽然意识的地诽笑着,谴责着,而且竭力地屏弃着这种邪念,可是当庵中小僮泡了茶,引我到水阁里去凭栏赏芦的时候,我看见每一簇芦花都幻成了这女人而摇曳在目前。于是我感觉到不能抵抗的忧郁了。
  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呢,还是一个特异的女人?在上海,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地诱惑我,而在这里,我倒有点把持不住自己。这是人的关系呢,还是地的关系?……可是我不承认我的神经会骤然反叛了我的本质,我也不承认那个女人确实曾显着风靡一世的风度和容颜,所以即使当那一瞬间心中有些动摇,但这决不会是有着一瞬间以上的生存价值的境界,同时,我又不能从这淡日辉辉的水乡中寻觅出色情的刺激性来。于是,我把一切的谴责都归之于我的不健全的眼睛,我想回到上海之后,就去找一个眼科医生。
  回到我所寄居着的小楼房中,已是烟霭迷的夕暮了。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坟亲是乡下的地主,他的屋子盖得很讲究,三开间的楼房,我占据了靠东的一间楼。地板,天花板,窗槛,都是用一种极沉静的中国黑漆髹的。穿过了后窗的玻璃,我可以看见两个重叠着的山峰;从旁边的窗中,我可以俯瞰那停着古水的神秘的方潭和逦向山脚下去的一带茂林修竹。我每天总喜欢在这楼房中独坐着,让自己包围在昏暗中,领受这古风的乡村里的秋暮的恬逸。
  我开了窗,微凉的风把挟着松叶的芬芳的炊烟送进来,倾听着山径上的樵苏归步,和乔木上的鸦噪鹰呼,于是我会得很愉快地看完一卷或两卷书。
  这日,我照例地坐在那半敝的藤椅上,点了一枝从镇上带回来的“金鼠牌”。稍微安定了一下之后,就随手向旁边的四仙桌上抽了一本书。拙劣的烟味使我咳呛起来,我的手都震动了。书在手中随着颤跳,它自动地翻了开来。我丢掉了大半枝残烟,低头一看,恰是一条关于附近一个山峰中从前曾经出现过夜叉的记载。
  据说,这是一个林木繁密的高山,在一百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个夜叉。
  它常常在傍晚时候幻化做美丽的妇人,在山麓的坟屋门边啜泣着或孤坐着,以诱引过路的农人或樵人。最恐怖的时候,在附近的村庄里,差不多每晚会失去一个人,而每个早晨会有人发现一堆白骨的。后来,乡下人在这山上放了一把火,熊熊地焚烧了七日七夜,把所有的林木都烧完了,再在山麓各处豢放着许多凶猛的狗,于是不再有这样恐怖的灾祸了。但是没有人敢说这夜叉已经消灭了,因为每逢午夜梦回时,乡下人常常听得他们所放着的猎狗,在互相应和着凄厉地呼嗥的。
  这是一世纪以前的事情,是的,书上这样说。但文字的力量能够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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