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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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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伸出小小的白手来收了那精雅的她的扇子,但我却眼泪流出眶外了。
  静默了一会,她老是看着我。
  使我出于意外的是她再将这柄扇子递向着我,破了愁颜,辗然一笑,说:“你喜欢它吗?送给了你罢。”
  我确曾痴呆地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在我单纯的心里,确曾有一时猜不到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结末是感谢地收下了这个纪念物。
  我并且还大大地感动着。
  我所惊奇的是何以她竟有这样的理解:她不愿意我负了窃盗的罪名,而终于使我获得了爱物。这样的处理,是我至今还佩服着,感激着的。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吗?是的,谁敢说不是呢?
  毕业之后的辛亥革命使我随着父亲离开了苏州睽违了她,到如今是这样地年久了。只在间接的消息中,每年两三次地得知了她的生活。她是嫁人了,而且有了孩子,在她的认识的人的口碑中,她依然是一个能干的,善良的、美丽的女子。
  而我,性格仍是小时候那样,过尽了青春,到了如现在这样的可烦恼的中年,只在对着这小时候的友情的纪念物而抽理出感伤的回忆,天啊!能够再让我重演青春的浪漫故事吗?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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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 
                 
  十三日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们在闹市里买来的各式花灯点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阵一阵的冥鸦在天井上飞过,看见这些红红绿绿的兔子灯,马头灯,被这般高兴的孩子们牵着要,也准得要觉得满心欢喜地归到它们的平铺着天鹅绒的巢中消度这个灯节。
  忽然间,我想起前几天正听说她在忙着扎花灯,此时想必早已完工,满挂在她书室中了。自从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后,就没有看见她过。
  我想借着看灯的缘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不由的俯下头来向我身上一瞧。唉!
  我走入内室,妈正坐着啜茶,我说:“妈,我要换一件袍子穿。”
  “我原叫你穿那件新袍子,谁叫你不愿意!”妈说。
  “那件新袍子颜色浅得奇难看,谁肯穿着出去吃人家讪笑!”
  “谁会讪笑你?还不是崭新的杭绸皮袍,比你身上这件脱了线脚的旧袍子好看得多,我看你还是穿了出去罢,你又没有第三件皮袍子。”妈这样诚恳的说。
  勉强披上了新袍子,趔趔趄趄的穿过了几条小巷——只因为我不敢走大街,来到了她家。照例招呼了她的母亲和她家诸人,便走入了她的书房。她正在挂她自制的花灯;纸的,纱的,绸的,倒也不下十多个,也有六角形的,也有方的,也有鲸鱼式的,果然夺目得很。她这时高高的站在一只方凳上,手中提了一只彩灯,扎成一座高楼的形式,正将它挂在中间。她看见我便从凳上跳了下来:她原是从来就那样的可爱。她笑盈盈的说:“你来看灯吗?
  你看我这许多灯哪一架最好。“
  我约略将这许多灯都看了一遍;实在我以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没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楼式纱灯。
  “你说这一架最好吗!”她将那架灯提高了些说。
  我说:“可不是这架最精致!”
  她很得意似的道:“这架果然不算坏,可是最精致的还轮不到它呢!”
  她说着不住地将两缕柔黑的眼波浏览她的成绩,最后转看着我,她此时似乎得意极了,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便问她哪一架灯是最精致的,她只是抿着朱唇浅笑。指着她手中的灯,她说:“你猜,我这架灯替它取个什么名字?”
  “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样雅致的名字。”
  “我叫它做‘玉楼春’,你看好不好?”
  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
  “好,我早就猜着你准是替它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过了元宵,你该将这架灯送给我。”
  “为什么我该送给你这架灯?”她又笑着说。
  “这架灯要是不该送给我的,为什么你将它扎得这样精致?”我也微笑着向她说,害她脸上薄薄的飞上了一阵红霞。
  她俯首将她的“玉楼春”拨弄了些时,才抬起头来;我看她还有些余霞未褪。她说:“为什么此刻你不要拿去,却要待过了元宵?”
  “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精巧的灯能一齐挂起来欣赏;横竖挂在你这里,我也一样看得。还是挂在你这里格外有趣味些。”我如此答她。她沉吟了半晌说:“好,过了元宵节你准来摘了去罢。”
  “谢谢你!”我谢了她使她又害羞了。她一瞥眼看见我穿着这样一件浅色的皮袍,便说:“你为甚穿着这件袍子,怪刺眼的?还是穿那件旧的好。”
  我轻轻的向她叹了一声。她也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两缕眼波注视着我啊!
  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难受!
  我们沉静了一刻儿,我便分别了。
  十四日下午四点多钟,我偷闲又到她家。走进她的书房,一眼看见她的表兄在与她闲谈;含含糊糊的招呼了之后,便默默的坐下。偏是他刺刺不休地与她多说,冷落得我一点没有与她谈话的机会;但我既然来了,却也不甘就走,只好抑郁地闲坐着。
  好容易她母亲在内室叫了他去。她便移着一缕懊恼的眼波向我:“多讨厌,噜噜嗦嗦地强要人与他谈天!怪不耐烦的!”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她问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吗?”
  我笑着道:“遵你的命,所以不穿。”
  这时我才有闲心去浏览她的花灯——在十多个灯中间却遍寻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楼春”!不觉得纳罕。我便问她“玉楼春”在哪里。
  “早给他摘了去了。”她很简约地答我。“谁摘了去?是你表兄吗?为什么你失约于我?”我很急切的问。
  “我又不存心失约,我何尝不竭力想留着给你!可奈他执拗着要,涎着脸向我讨;妈妈又偏说换一架八角灯给你,他便不由我分说地强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们不得。”她这样断断续续的说,声音颤抖得怪伤心的。
  我只觉得有些懊恼,默默地坐在椅上,也不答话。我暗自沉思,愈想愈觉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了一条……”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所坐的椅旁另一椅上坐了;她脸向着我:“你在说什么?”她很急切地问我。
  我为烦恼的神经所刺激,说:“我只差了一项条件:我不像人家能穿着猞猁袍子博得许多方便。我这般衣著的人便连一架花灯的福分也没处消受!”
  我这样愤激地说,她早就两个眼眶中充满了欲堕不堕的珠泪。她将手帕掩拭着眼泪,身子渐渐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为你的衣著而冷淡你!那架‘玉楼春’也不是我存心要送给他,你也得谅我处的地位。你想我难道为这些事而使妈生气吗?况且如果我今天将那架灯执拗着要留给你,也要听妈的絮聒,反而使你将来不方便,你难道不懂得吗?”她这样的说,我有些懊悔不该这样说得使她伤心了。但总含着这一段烦恼。我对着花灯,对着她,不觉得飘落些眼泪。过了半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什么条件而烦恼罢!”她的表兄来了,我们掩饰地各自拭去了泪痕,没精打彩地胡乱敷衍了一阵。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
  十五日想昨天的事情,真够我伤心。她会叫我去吃元宵,还是去呢不去?
  饭后我踌躇了半晌,决定了姑且去走一遭。到她家,幸喜她表兄已去,她母亲也不在家;我们能有安闲的机会谈天。
  才坐下,她便问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饭走。
  我说:“我哪里愿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饭,准听见他和你妈两个人的冷嘲;不用说我不能听,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难受。”
  她沉吟着也不则一声;我看她胸部一起一伏地呼吸似乎异常的紧张。她徐徐地说:“我本想等饭后他去了再给你一个灯作是‘玉楼春’的补偿品,却不知道你不愿意在这里吃夜饭,匆匆的便走了。……其实……其实你还是不吃饭好。”
  “什么,他们昨晚说了些什么?”我问她。
  “他们说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些听不进的话。”
  我很想听他们究竟在背后说我些什么。我又问她:“他们究竟说我什么?”
  “我不愿意说给你听。……说起我该得告诉你……昨天……昨天他竟向我说了……”她说着将两眼深深的注视我。
  “他向你说什么?”我问。
  “你想说什么?”她以为我故意那样问她,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答我。
  于是我明白了,不觉的心中跳踊得很猛烈。我急急的问:“你如何答他?”
  “我也用不着答他,拒绝了就完了。”她很坚决似的说。
  “真个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为此事昨晚妈还批评了我好些,我也由她。”
  “那么如果你妈要勉强你,怎么办呢?”我问。
  “由他们,我总是拒绝!”她如是的答我,两眼注视看我,含着一缕隐现的笑纹;她将她的身子移近了我。我垂头坐着,在竭力的搜索。但却不明白我究在搜索些什么。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呼吸都很短促。不多时,她站起身来,招呼我道:“来,我给你一件东西。”说着,她在前走着,出了书房。我便随着她。她引我上楼,到了她的卧室,以前我从没有机会来过。我还未曾将她的精美的卧室浏览清楚,她已指着中间挂着的一架淡青纱灯问我道:“你看,我留了这架最精致的灯给你好吗?”
  我看那架灯果然比“玉楼春”精致得多。四面都画着工笔的孩童迎灯戏,十分的古雅。我说:“好,这个给我也好。”
  她很快活的道:“你看比‘玉楼春’如何?我这画是仿南宋画院本画起来的,足足费了我两天工夫呢。”
  “这个比‘玉楼春’自然要精致得多。”我说着便将灯摘了下来。“此刻我再不摘去,明天又要不得到手了。”我又说。
  她笑着道:“我这个灯因此挂在房里,他哪里能够摘去!”
  我说:“他难道不能来要你这个灯?”
  “我可不准他进我的房。”她正色地说。
  “但是为什么我可以进来?”我笑问她。
  她两颊不觉得又红了一阵,低着头只是不开口。我便将灯安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在她身边说:“倘若你表兄向你说的话变了是我说的,你可要拒绝也不?”
  她猛然间听我如此说,不觉得有些吃惊,脸上忽然转成灰白,她抬头将她的多情的眼波又瞟了我一次,忽然脸上又升满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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