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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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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弄玉的劝阻,他终于带着家人,扑奔城西的丛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岖,秋风瑟瑟,四野一片凄凉景象。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丢在这山野里,他就觉得心如刀绞,不禁快马加鞭,直向丛林冲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丛林里,葛升勒住马说:“就在这儿!”云鹏停住马,举目四顾,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云鹏喊了一声,滚鞍下马,连跑带跌的冲到那白影子的旁边,一把抓住,却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什么都没有。“吟霜!”云鹏惨叫,举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只是伊人,已不知归向何处。他昏昏然的站起身来,茫然四顾,森林绵密,树影重重,暮色惨淡,烟雾迷离,秋风瑟瑟,落木萧萧。那原野起伏绵延,无边无际。吟霜在哪里呢?他紧抱着吟霜的衣物,呆呆的伫立着,山风起处,落叶纷飞。葛升走了过来,含泪跪下说:“爷,白姑娘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请爷节哀顺变吧!”

    是吗?是吗?她真是化为白狐,回归山野了吗?云鹏仰首问天,天亦无言,俯首问地,地亦无语。云鹏心碎神伤,不禁凄然泪下。抚摸着那些衣衫,衣香依旧,而芳踪已杳。他不忍遽去,伫立久之,家人们也都垂手而立,默默无言。山风呼啸,夜枭哀啼,天色逐渐黑暗,山影幢幢,树影参差,几点寒星,闪烁在高而远的天边。老仆葛升再一次跪禀:

    “爷,夜深了,请回去吧!白姑娘有知,看到爷这样伤心,也要不安的。”当此际,纵有千种柔情,百种思念,又当如何?云鹏慨然长叹,含泪默祝:“吟霜,吟霜,你如果真是白狐,山林辽阔,请好生珍重,一要远离猎人网罟,二要远离猛兽爪牙。你一点灵心,若不泯灭,请念我这番思念之情,时来一顾!”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脚,带着满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之情,他说:

    “我们走吧!”执辔回鞍,一片凄凉,再回首相望,夜雾迷离,山影依稀。那树木,那小径,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难辨了。云鹏怆然的想起前人的词:“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以后,也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了。

    从此,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云鹏魂牵梦萦,实在无法忘怀吟霜。朝朝暮暮,这片思念之情,丝毫不减。走进吟霜住过的房子,他低呼吟霜。看到吟霜穿过的衣物,他低呼吟霜。抚弄吟霜弹过的琴,他低呼吟霜。抱起吟霜留下的儿子,他更是呼唤着吟霜。孩子长得非常漂亮,眉毛眼睛,都酷似吟霜。他常抱着孩子,低低的说:

    “你的母亲呢?孩子?你的母亲呢?”

    这种忘形的怀念,这种刻骨的相思,使他忧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得对云鹏说:

    “云鹏,你这样想念吟霜,不怕我吃醋吗?”

    云鹏揽过弄玉,注视着她,温柔的说:

    “弄玉,你不会吃吟霜的醋,因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吟霜呢!”一句话说得弄玉心酸,她望着云鹏,叹口气说:

    “但愿吟霜能了解你这番思念之苦,能回来再续姻缘。不过,爷,你也得为了我和孩子们,保重你自己呵。我看,从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处去散散心,好吗?”

    为了免得弄玉悬心,他只得应着。但是,尽管名山胜水,或花园名胜,都无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孩子已牙牙学语,而且能摇摇摆摆的走路了。云鹏看着孩子,想着吟霜,那怀念之情,仍然不减。弄玉开始笑吟吟的对云鹏提供意见:“云鹏,天下佳人不少,与其天天想吟霜,不如再娶一个进来。”“你别瞎操心了!”云鹏皱着眉说。

    弄玉不语,她知道他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嘴里不说,却在暗中布置着什么,云鹏发现她在装修吟霜那几间卧室了,他怀疑的问:

    “你在弄些什么?”“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好,给你再物色一个人。”弄玉笑嘻嘻的说。“你别动吟霜的房间,也别白费工夫,你即使弄了人来,我也不要!”云鹏没好气的说。

    “给你物色一个比吟霜更漂亮的,好吗?”弄玉祈求的看着云鹏:“你不要管,等我找了来给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总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要我们怎么办呢?”

    云鹏慨然长叹,抚摸着弄玉那窄窄的肩,和鬓边的细发,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动和歉然的情绪,再叹口气,他低声说:

    “弄玉,弄玉,你实在是个好太太!你别给我弄人,我一定从明天起振作起来,如何?”

    “这样才好。”弄玉笑着,眼里盈着泪。

    云鹏开始强颜欢笑,也开始参加应酬宴会,去歌台舞榭,但,在心底,他还是想念着吟霜。怕弄玉寒心,他不敢形于色,而弄玉呢?她已把吟霜的房间弄得焕然一新,云鹏知道她要为他物色人选的念头仍然未消,感于她那片好意,他也就无可奈何了。于是,这天,云鹏从外面回到家里来,才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充满了一股特殊的气氛,老家人葛升笑得怪异,喜儿鬼鬼祟祟,丫头们闪闪躲躲。他奇怪的走进去,弄玉已笑着迎了出来,满脸喜气:“云鹏,我总算给你物色到一个人了!”

    原来如此!云鹏有些不高兴,皱着眉问:

    “在哪儿?”“我让她待在吟霜的那间屋子里呢,你去看看好吗?”

    怎么可以让她住吟霜的房间!云鹏十分不乐,却不好发作。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样子,他又不忍过拂其意,只得走到那门口来。才到门口,弄玉又止住了他。

    “您别先进去,云鹏。这女孩也会唱曲子,你先听她唱一曲,看看比吟霜如何?”云鹏有些诧异,也有些不耐。但是,屋里已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好熟悉!接着,一个圆润清脆的歌喉,就袅袅柔柔的唱了起来: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

    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寄!”

    云鹏猛的一震,这可能吗?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帘子,直冲进房。霎时间,他愣住了。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白衣白裳白飘带,正抱琴而坐,笑盈盈的面对着他。这不是吟霜,更是何人!

    “吟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视着她。

    吟霜抛下了手里的琴,对着云鹏跪下了,含着泪,她低低的叫:“爷,我回来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云鹏恍然若梦,轻触着吟霜的头发面颊,她丰泽依旧,比卧病前还好看得多。他喃喃的、不解的、困惑的说:

    “真是你吗?吟霜?真是你吗?你从那山林里又回来了吗?你不会再变为狐,一去不回吗?”

    弄玉从屋外跑进来,带着笑,她也对云鹏跪下了。

    “云鹏,请原谅我们。”她说。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云鹏更加糊涂了。

    “我们欺骗了你,爷。”吟霜说,含笑又含泪。“我并不是白狐,从来就不是一只白狐。”

    “那么……”云鹏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是这样,爷。”吟霜接口:“那时候我病得很重,自以为不保。当年汉武帝之妃李夫人,病重而不愿皇帝亲睹,怕憔悴之状,使皇帝不乐。我当时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爷爱护过深,我深怕让爷目睹我的死亡,会过份伤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这个办法来。只因为大家都传说我是白狐,我就假托为狐,要归诸山野。事实上,姐姐把我抬往另一栋住宅,买了丫头老妈子侍候着,同时延医诊治。如果我死了,就让姐姐把我私下埋了,你也永不会知道这谜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时,我再回到你身边来,把一切真相告诉你。叨天之幸,经过一年的调养,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云鹏愣愣的说:“在那山野里,我曾经目睹你蜕下的衣衫呢!”

    “那也是我们叫葛升去预先布置的,”弄玉说,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亲自去看的!”“原来葛升也是同谋。”

    “同谋的多着呢,家人丫头有一半都知道,”弄玉笑得更甜了。“只是瞒着你,当你在那儿朝思暮想的时候,吟霜就和我们只隔着一条胡同呢!那葛升,他虽然参与其事,可是,他至今还怀疑吟霜是白狐呢!”

    “我看,关于我是白狐这件事,恐怕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绮还在供着我的长生牌位呢!”吟霜也笑着说。

    云鹏看看吟霜,又再看看弄玉,看看弄玉,又再看看吟霜,忽然间,他是真的清醒了,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实,这才感到那份意外的惊喜之情,俯下身子,他一把拥住了面前的两个夫人,大声的说:“在这天地之间,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还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吗?”还有吗?在这天地之间,多多少少的故事都发生过了,多少离奇的,曲折的,绮丽的,悲哀的……故事,数不胜数,说不胜说。但是,还有比这故事更神奇的吗?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后

    于台北

 水晶镯

    一

    是腊尽岁残的时候,北边的天气冷得特别早,从立冬开始,天就几乎没放过晴,阴冷阴冷的风,成天飕飕不断的刮着,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里。腊八那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封住了下乡的小路,也封住了进城的官道。大家更不出门了,何况年节将近,人们都忙着在家腌腊烧煮,准备过年。这种时候的街道总是冷清清的。天飘着雪,寒风凛冽。晚饭时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铺,都提前纷纷打烊,躲在家里围着炉火,吃火爆栗子。

    这时,韵奴却急步在街道上。披着一件早已破旧的多罗呢红斗篷,斗篷随风飘飞起来,露出里面半旧的粉色莲藕裙。绣花鞋外也没套着双雪屐,就这样踩着盈尺的积雪,气急败坏的跑到镇头那家名叫“回春老店”的药材店门口,重重的拍着门,一叠连声的喊:“朱公公!朱公公!朱公公!开门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这镇上唯一的一家药材店老板,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夫。因为年事已高,大家都尊称一声朱公公。这晚由于天气太冷,早已就关了店门上了炕。被韵奴一阵急切的拍打和叫喊,只得起身看个究竟。小徒弟早就掌着灯去打开了大门。“朱公公,朱公公在吗?”韵奴喘着气问。

    “在家,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着。“求求他,快去看看我妈,快一点,快一点!”韵奴满眼泪光,声音抖索着,嘴里喷出的热气在空中凝聚成一团团的白雾:“求求他老人家,我妈……我妈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门口来,一看这情形,他就了解了。丝毫不敢耽误,他回头对小徒弟说:

    “二愣子,点上油纸灯笼,跟着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让徒弟打着灯笼,朱公公跟着韵奴走去。韵奴向前飞快的跑着,不时要站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着前面那瘦小孤单的影子,那双时时埋在深雪中的小脚,和那沾着雪花的破斗篷……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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