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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雨电-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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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
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
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
上面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
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
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
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斗
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
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
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
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
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
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
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
“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
“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
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
丽。忽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
高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
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部全集也没有印出来。别人说我没有做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
些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做。”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吧,”吴仁民狂热地说。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
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败的道学理论吧。你是一个新道学家。
我诅咒一切的道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是一架机器吗?”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处。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
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进去
了。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这样过下去还不如自杀。”
“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吴仁民嘲笑地说。“自杀,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
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气地说。
“文字宣传,”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你的头脑真简单,你永远只想到文字宣
传。其实那只是知识阶级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实说,即使你把书本堆满在全世界,那也只有
喂蠹鱼吃。”
“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
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
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高志元起劲地说。
“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
派。”吴仁民嘲笑道。“我问你,你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他接着狂笑
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
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写的尽是:“革命”,“玉
雯”,“瑶珠”,“李剑虹”,“李佩珠”,“张小川”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
最后他终于扭熄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
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什么事?仁民什么事?”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
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咬
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志元,我还活着吗?”
“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
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接着非常激动地说:“志元,
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
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
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
说,忽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
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
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
“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仁民,你还是安静地睡吧。你太兴奋了。以后不要多吃酒。你
看我现在也不常吃酒了。”高志元声音含糊地说了上面的话,又把身子翻向里面去睡了。
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还在痛。他的眼
睛润湿了。
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
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
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
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了;压
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掩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整个城市
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
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动呀。起来动呀。只要
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吧,像火山那样地爆发吧。毁灭世
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
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只有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寂寞
的网更加张大,似乎连他自己要被它掩盖了。
“我不能够死。”他挣扎地说。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他要
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来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这个死的
城市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恨。他还能够做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
走去了吗?
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这叫声似乎和从前不同。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这
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现在和那小虫一样,也只能够发出绝
望的哀鸣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他在右边的天空中发现了一片光亮。他惊
讶地望着那里。但是他明白了。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它确实活着。这时候,就在这时候,
在跳舞场里,乐队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调笑;在大赌场里,在妓院
里,在大旅馆里,在跑狗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同时在工厂里,机
器狂怒般地动着,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没有死,爱没有,恨
也没有,享乐没有,受苦也没有,甚至压迫也没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却死了。
“革命死了。”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他不能够忍受。他受伤似地捧着头,
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几年前当他
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他曾经听到一句话:“你们革命家连一条狗也
比不上。”这句话是从玉雯的伴侣的口里说出来的。那个玉雯,她曾经抛弃女学生生活进工
厂去做女工,曾经那样热烈地为革命努力,把自己贡献给一个理想,而得到多数朋友的敬
爱。她曾经对他表示过真诚的爱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别以
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性竟然抛弃了革命,抛弃了他的爱情,而走向那个骂“革命家连狗
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怀里去了。短短的黑发,细长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个纯洁的
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发生一种温情,一种敬爱。可是她却自己毁掉了这一切把身子陷在
污泥里面,她一点也不顾惜。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至今还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没有
用了。事实毕竟成了事实。在那个官僚的淫荡的拥抱里和肉的压迫下,她的一切曾经是美丽
的东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经没有了勇敢、纯洁、热烈的痕迹。血一般的口红,石灰一
般的香粉就把她的过去完全埋葬了。那个官僚摇摆着肥脸,用肥大的膀子抱着她的纤弱的身
子,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我把革命战败了。”在经过了许多事变以后这个景象又突然
来到吴仁民的心头。这个景象似乎生了许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难道革命果然被战败了吗?
难道革命果然跟着那个女人死去了吗?他忍不住愤怒地这样问自己。他在跟一种突然侵袭来
的幻灭战斗。
“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狂乱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把手往旁边一挥,好像推倒一个敌
人。“革命是不会死的。”他又愤怒地叫起来,但是声音含糊,即使人听见,也不会明白他
说的是什么话。过后他低声自语道:“女人毕竟是脆弱的东西,她们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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